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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告密者

发表时间: 2022-07-16

 天气热起来,高考开始报名,厂教育科进进出出的全是做大学梦的适龄青工,我爸却远远望着那里止步不前。教育科长肥头大耳大嗓门,平时爱说爱笑深入群众,酒量也很好,现在威严得像一颗原子弹,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负责登记的干事们,喝令他们按照规章制度严把报考关,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原子弹可不是吃素的)。

我爸在教育科附近的走廊上来回溜达,心怀鬼胎,一条新规定把他的报考计划打乱了。新规定要求技校生毕业两年以后,方可报考对口专业。他毕业还不到一年,想考的也不是对口专业,高考年限恰恰又卡在他就快到了的二十五周岁。一九七七年和一九七八年两届高考都无如此规定,否则他才不费劲巴力地复习哪。他已是国营大厂的堂堂工人阶级,工种又好,何必非把挺好个脑子塞满复习题?一九七九年的气候变化有些诡异,“上面儿”好像对过去两年的高考热潮已经厌倦,现在他们改主意了,开始设置门槛。教育科长率全科上下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视每一位报考人为潜在的偷渡者,也一定代表着“上面儿”的厌倦。

这时候,又一个不幸的人物出场了,他就是扬子。原来他也想参加高考,一直在为考理科偷偷复习。他数理化底子不错,母亲又在大学教党史,政治他也蛮有一套,谈起国际共运史、科学社会主义、托洛茨基、考茨基什么的口气不再谦逊。可那条新规定把他也给治了。

我爸对当年报考程序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好像是先在所在车间开一份资格证明和思想品德鉴定,然后到厂教育科开介绍信,盖章后方可去区招生办申请准考证。至于哪个环节填的登记表,他就记不得了,但至关重要的是那枚大红公章。工具车间对他和扬子都挺够意思,头头们没听说那项对他们不利的新规定,一路放绿灯,就剩下厂里最后一道关口了。报名阶段即将结束,可他们揣着两份证明和鉴定材料就是不敢跨进教育科半步。

小苏师傅从教育科里走出来,见到我爸就问:“报上名啦?”他刚想摇头,又换成了点头。她说:“最后的冲刺也很重要。但最后一天只复习半天就可以了,适当放松放松。”

她走后,我爸他们从前的技校班主任来厂办大楼办事,见他俩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样子很惊讶,当年他们在技校夏夜锯琴时可不是这般模样。班主任曾是农机厂的科室人员,后来去技校任教,弄明白他俩的苦衷后,对高教部的新规定表示了极大的不屑,还独到地发现了本规定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不公。如果一个人中学毕业了就进技校,技校毕业时最多二十岁。当年是十年一贯制,中学毕业生一般都十七八岁。技校毕业两年后,他也就二十一二岁,考大学正当年。可你们不一样啊,在农村修理了好几年地球,念完技校都老大不小了,哪还有两年的时间?这狗屁规定到底啥意图呢?不鼓励太多的人考大学,怕考场装不下?或者不想让雨点都砸在少部分人脑袋上?已经念了技校,还念什么大学?要不就是为了照顾工厂的利益,稳定工人阶级队伍?可有几个人真能考上啊?让他们试一试天能塌下来吗?真是搞不明白。大官儿们做的决定底下老百姓永远也搞不明白。昔日的班主任也当过一年零几个月的知青,后来幸运地戴上大红花,在锣鼓声中参军走了。他没忘记自己曾是“六八届”老知青中的一员,仍站在知青立场打抱不平。几年后,在全国知青的努力下,国家劳动人事部根据上级批示,承认了他们那段经历,所有知青参加工作的年限都从上山下乡开始,以后无论上大学还是读研,一律计入连续工龄。可是一九七九年,这项决策还没出炉呢。

昔日班主任的眼睛忽然亮了,他告诉我爸和扬子不要再打三楼的主意,教育科一旦走进去无异于送死,一点回旋余地都没了。应当迂回作战,学习智取威虎山的经验,智取而非强攻,前山不行走后山。他领他们去了二楼。

二楼正对着楼梯有一间大办公室,门大敞四开,里面只有一位女同志在忙碌。他们在走廊上密谋着,班主任低声说不就差个介绍信吗?教育科的介绍信是介绍信,厂办的就不是吗?我爸和扬子担心区招生办只认教育科,不认厂办,班主任说完全有这个可能,但或许还有另外的可能,只能试试了,撞撞大运。厂办的介绍信要是好使,算你俩有上大学的命,不好使也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班主任毕竟在厂里待过,同各科室的人即使没熟透,也半生不熟。他先满面春风地走进去,和那女同志你一句我一句忆起峥嵘岁月,一会儿便向候在门外的他俩使眼色,我爸和扬子即刻满脸堆笑地进了屋。苍天真是有眼,厂办的神仙们那天都出去搞活动了,就剩下这位信息不灵又很随和的女同志。也许她刚刚休完病假。她一见材料上车间头头们为他俩签的字,又有班主任的担保,就放松了革命警惕性,哈腰在一只抽屉里找介绍信和圆章子。但一会儿还是抬头问班主任,真是由厂办出手续吗?班主任答得挺巧妙:“厂办可以出。”她放心了,为他们开好介绍信后,打开印台,用力蘸着印色,盖上圆溜溜的大红公章。他们捧着天赐的材料千恩万谢,女同志说:“客气啥?你们前途无量,考上大学可别忘了农机厂!”说着还送了他们几步。下楼出了厂办大门,我爸和扬子又对班主任千恩万谢。不是眼睛太多的话,他们都想给他跪下。班主任一挥手说:“别啰嗦啦!赶紧去招生办,夜长梦多!”

他们立马跨上自行车,揣着早备好的一寸免冠相片一路狂骑,火速赶到区招生办。排队的人不多,本该欢喜,可毕竟心里有鬼,倒怀念起拥挤不堪的状态来。他俩战战兢兢等候着(我爸排在扬子前面),不时偷窥一眼别人的材料上都盖的什么章。招生办的人却并不多事,很快把手续给他们办好了。当时填没填登记表记不得了,但一定有这个环节。他们填写“个人简历”都没提技校那一段。

骑车往家走时夕阳大好,我爸和扬子相视一笑却并不甜蜜。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准考证能不能到手还两说,到手了能不能考上也两说,考上了能不能去上仍然两说。人生中有太多的“两说”,想开怀大笑可不容易。

我爸和扬子还真收到了准考证,两个人在区招生办狡猾地留了家里的地址。从厂里走正规程序的考生大概都由教育科统一发放准考证。

高考前一天,他和扬子决定丢开复习题,彻底放松一下,第二天轻装上阵。他们游了一场泳,看了一场电影,喝了一顿酒,一人至少四瓶啤酒,折腾到挺晚了,才打着酒嗝儿互相祝福,各回各家。

我爸本指望夜里睡个囫囵觉,可没想到身体疲乏得很,记忆力却忽然好起来,他不想事,事想他,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浮上来,还伴有大量复习题碎片。白天他和扬子一个猛子扎进游泳池便游个不停,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口气游上几千米不歇气的本事,那天为了消耗体力晚上多睡一会儿,比平日游得更久,几乎是规定的一个半小时到了才上岸。可现在,扬子不知怎样,他却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两点多才勉强迷糊过去,四五点钟又醒了,统共睡了不足三小时。不过走进熙熙攘攘的考场大院时,他觉得自己的状态还挺好,只是心跳得比平常快了点,但远没到“就要从肚里蹦出来”的程度。

考场设在工厂区一所中学里,来考试的人很多,各行各业好像都有选手,年龄也参差不齐,应届的中学毕业生占相当比重。正是从一九七九年开始,城市中学毕业生强制性上山下乡永远成为历史,他们是第一批幸运儿。自行车密集地停在操场上,好多角落里都有人把复习提纲扣在胸前,嘴唇动个不停,眼睛直勾勾,朝向哪个高处,好像这会背得更牢。他们把没在背题的人搞得很烦,紧张之外又加上了自责。

理科在别的考场,小苏师傅和扬子见不到了。我爸来到指定教室,时间还早,考生们都凑到教室后面,听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讲天下大势。他的眼镜架是七十年代中后期的流行款式,只有上面一半黑边,下面就没了,显得特上档次,我爸的全黑色塑料框眼镜被比得又老又蠢。人家也的确配得上那副漂亮镜架,说出话头头是道,对国家当前的局势和未来的发展时有妙论,还从容镇定,没一句口头语和废话。我爸听着听着,就有点发毛,觉得人家真是不得了,恨自己功夫不到。他不时引用邓小平的话,却不像民间那样直呼其名,都要加上小平再次复出后的职务,“邓副主席”在全国科技大会上说了什么,“邓副主席”在接见外国记者时又说了什么,神情十分崇敬。

监考老师抱着卷纸进了屋,让大家各就各位,把准考证放在桌子左上角,准备考试。我爸在靠南窗那趟的第二个位子上坐定,从窗子可以望见远处的大烟囱和一排排高高的厂房。这时从外面匆匆走进两个考生,正是工具车间的白脸青工和扬子的红脸师傅,他们的位置在教室后面,中间的最后一座和第三趟的倒数第二座。我爸扭过头向他们点头示意,他们也微笑着点头回敬。紧张的大考时刻有熟面孔在同一考场,对谁来说都是高兴的事情。

教室门冷不丁被推开,三名戴红胳膊箍的工作人员突然闯进来,为首的人个子很高,五十岁上下,神情严肃,他一一打量教室前几排桌子左上角的准考证,还瞧瞧证的主人。很快他来到我爸的桌前,看了他一眼,向他的准考证侧下身。我爸屏住呼吸,强作镇静。他在等对方讯问,之后下达逐客令。高考题指不定多难呢,就是让他考也不见得能考好。现在离开考场倒也不赖,马上回家,休息几天就上班,从此永远安心本职工作。

大个子头头却走开了,一个女工作人员把他叫过去,他们围住中间那趟第三个位子上一个戴眼镜的女考生。她的齐耳短发和眉毛都很黑,穿着紫红色碎花衬衫和蓝裤子,大约二十三四岁吧。她战战兢兢地起来,对他们小声说着什么,大个子头头更为严肃地说了几句话,她欲言又止,脸红到脖子根,收拾好书桌上的考试用具,装进书包,随他们离开了考场。

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考生们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考生邻桌的人告诉其他人,她是个技校毕业生,因为毕业不到两年,考试资格不够,就被清场了。大概是有人揭发吧,工作人员来得也真及时。这个说法很快传遍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白脸青工和倒数第二排的红脸师傅也在议论。当我爸听到“她是个技校毕业生”这句话时,头顶好像炸响了晴天霹雳,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预备铃响,监考老师宣布考场纪律后,开始发卷纸。我爸摘下手表放在右桌角,往两边太阳穴上抹了风油精,一会儿瞥一眼门口。以前他常说别人贼眉鼠眼,现在这词儿得用在他自己身上了。

正式铃响,监考老师下令开考,考生们迅速抄起笔埋头答题,教室里一片死静。和全国历年高考一样,第一天上午都是考语文,但那一年第三天下午才考外语,分数也只做参考。语文试卷总是布满陷阱,似是而非,让历届考生出考场时都面露喜色,而最后的分数却比预想的低很多。

“我的水平也的确很‘洼’,‘盘桓’‘毁誉’这几个词儿我在考场上才第一次接触。我的语文只得了六十九分,这出乎我的意料,它好像只是为了用尾数‘九’来呼应一九七九,却跟我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觉不符。三天的考试,每一阵皮鞋铁掌的声响,每一串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的目光,都足以让我魂飞魄散。那个戴眼镜的女考生先被一记冷枪撂倒了,对准我的那支狙击步枪又藏在哪儿呢?但我不能拿这些为自己开脱,亏我还是学生时代的语文科代表、知青时代的乡村语文老师呢。

“每科考试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考场,每张卷纸都被我答得密密麻麻,交卷时都觉得比原先沉了。即使题目完全陌生,我也决不放过,以蒙上算蒙不上拉倒的原则死缠烂打,生拉硬扯。一位对高考深有研究的中学老师告诉我:政治套话是制胜法宝,尤其是报纸广播上重复率最高的热门政治套话。除了数学和外语,你把它们往任何考题里套都不能算错,因为这是官方正在提倡的东西,判卷人多少得给你几分。

“我想和那俩同厂青工结伴走,可他们每次都早早就退场了。”

九月初,我爸上大学前,回到工具车间向维修班的工友们一一辞行,之后去了二楼的车间主任办公室。大老涂先是用铁掌把他的手握疼,之后说:“行啊小伙儿,真人不露相,我光顾盯你小苏师傅了,你倒蔫不唧儿地考上了。一条大鱼潜伏在工具车间,我一点也没察觉(读成‘脚’)。好吧,你走你的阳关大道,俺们继续走俺们的独木小桥。但你书念得再大也别忘了工具车间!”停一停他又说:“唉,忘了就忘了吧。”我爸好没意思地跟他告别后,刚要离开,他喊了一嗓子:“回来小林!这回我没叫错吧?”他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左翻右翻,找出一个长方形的有机玻璃小盒,递给我爸,说:“也没啥好送你的,就送你管笔吧,好好念书,将来成大器。”我爸鼻子有点发酸,说:“谢谢您,涂师傅。”他说:“你别看这盒有点旧了吧唧,笔还一直没用过,是我七六年评上先进生产者得的奖励。我最想得的是脸盆或者茶缸,倒给了我一管笔。奖给你才最合适。”

从二楼下来,我爸又去和小苏师傅还有扬子告别,但已是午休时间,他们都没在。他回到厂俱乐部,文工团的一帮哥们儿拉他出去喝了通酒,欢送他。八月初他就被抽出来脱产排练,每年九月到国庆节前后,市里和厂里都要举办各种职工演出活动,可惜他不能一一参加了,好在他新创作了几个表演唱和小合唱节目,算是最后的贡献吧。喝酒回来,一位女文工团员告诉他,小苏师傅来俱乐部找过他,见他不在就走了,让他下班后在厂子大门口等她一下。

五点多一点,我爸离开俱乐部,来到大门口,在下班的人流中寻觅着。有人在他身旁喊了句什么,他扭过头,愣住了。是个漂亮姑娘,梳着翘翘辫,穿着时髦的格上衣、女士直筒裤和高跟鞋,亭亭玉立。正是小苏师傅!我爸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的打扮呢。

她在黑色拎包里找出一件东西,递给我爸。是个笔记本,皮是黑色硬壳的,书脊是红色的,挺大挺厚也挺沉。“留个纪念吧小林。”她说。所有年轻人都称我爸大林,她却一直称我爸小林。

那一年,她的高考成绩只低于录取分数线十一分,是她高考生涯的顶点。一九七七年她差了二十六分,一九七八年她差了十九分。我爸说:“师傅,明年你准行。”她摇头说:“我再也不考了,老啦。你能考上真太好了,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到底有多好。厂里像我这样的不少呢,连考几年了,谁都不甘心,可那有什么用?我们就是没这个命,不认也得认。”我爸说:“师傅,我想请你吃顿饭。”她说:“算了小林,别花那钱了。你记着农机厂还有个小苏师傅就行了。”她看了下表,说:“再见吧。”

我爸也说了声“再见”,跨上自行车,向斜阳相反的方向左转过去。骑到对面慢车道上,他停下来,脚点地回看厂门口。小苏师傅还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他。我爸向她挥了下手,她也还之以同样动作。

“那个神秘的电话打来以后,我白天晚上都在想:到底谁是告密者?白脸青工和红脸青工有重大嫌疑。戴眼镜的女考生被扫地出门后,他们很快会联想到我这个‘技校大个儿’。但两位跟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一直保持友好的点头之交。我自幼喜爱《水浒》,常把红脸青工想象成梁山好汉‘赤发鬼’刘唐,白脸青工倒有些像‘白衣秀士’王伦,他或许能动害我的心思,但好汉刘唐会做他的帮凶吗?即使他俩都想向我使暗器,也不会不顾忌后果,我完全可能猜到他们。一旦我被大学踢出去,总得干点什么吧?除非他们是一气之下匆匆写下的匿名信。那就更讲不通了,我的成绩是自己一字一句考出来的,他俩气从何来呢?得知他俩也参加高考后,我还打听了他们复习的情况,红脸青工没吱声,白脸青工的回答却让我有些吃惊,他说他们也就复习了十几个晚上,请什么人押了几道重点大题,两个人偶尔对一对题,仅此而已。‘文科比理科好考,万一撞了大运考上了算捡着,考不上也不搭啥,反正都有了不错的工作。’他们哪里像我和扬子那样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呀?

“扬子?我猛然间像触了电一样,会不会是他干的?他这次没考好,与大学失之交臂,现在正是情绪最恶劣的时候,连祝贺我高考成功都没有。一个人最低落的时候更容易迁怒于人,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没错,我们是技校的好哥们儿,但那管不了一辈子。有时候不是好哥们儿事情倒还简单,否则各方面就都要整齐一致,装束要一样,派头也要一样,吃饭一块儿去,上厕所都统一行动。我们念技校时不就是一人先买了把廉价提琴开始锯,另一个也照此办理的吗?那么后来,一个人上了大学,另一个却没考上,他会怎样呢?可不可能产生奇怪的念头?

“我太不希望扬子是告密者了,如果真是他,这世界让人不寒而栗。我们林家至少保持了三代的家风是既不害人也不防人,我宁愿不上大学,也希望这个世界还能有最后几个人,你在他身边熟睡,不会不再醒来。我不愿意相信扬子这个好小伙儿(既有女人缘也有男人缘)会因为自己没如愿,就朝我下家伙。

“你奶奶却不这样看,扬子后来进了厂里的电视大学(小苏师傅也是),你奶奶对他的怀疑不知怎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一个星期天他特地跑到你奶奶家,试图向我解释。气氛不可能愉悦,但还算不上尴尬,只是让人百感交集。他没考上正式大学,降格以求进了厂里的电大够闹心的了,现在友谊又出现了问题,他显得苦恼又委屈,还隐约有一丝优雅与温和的人克制的愤怒。他声音很低地对我说:‘大林,我不想辩解什么,也的确没办法辩解。这种事反正也说不清楚。就算我说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有什么意义呢?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是一笔良心账,只能靠你自己判断了。我们的友谊才两年多,就是再长也说明不了什么,友谊可能最不值钱了,它保证不了任何东西。你要是相信我,我就没白跑一趟。不相信的话,我也没什么办法。’

“扬子的话让我无地自容,我只纠缠自己的委屈和倒霉了,却没考虑这样的猜忌对他是否公平。不过我总算如释重负了,说:‘对不起扬子,我家人错怪你了。但这不是我的想法,你也要相信我。’

“扬子口气坚定地说:‘我相信你。’

“一切都反过来了,希望对方相信的换上了我。而扬子对我的信任超过了我对他的,这让我再次深感愧疚。我们在友谊史上最简短的会面后握手告别,友情好像还没受到腐蚀,第三年夏季我们在高考前一天游过泳的泳池穿着三角泳裤邂逅时,面对对方的胸大肌和肱二、肱三头肌,聊得依然亲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从此我们再没见过面,多年后扬子已在日本定居的消息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们正喝得高兴我讲起眉眉家的事情,告诉我爸她姓亢,老家也在省城,他爸爸是后去的半岛。

我爸的表情有些奇怪:“她爸爸是不是叫亢增光?”

我即刻用手机和眉眉通了个电话,她说没错,她爸就叫这个名字。我们都为这种巧合惊讶并兴奋,原来两家的爸爸早就认识,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可一听我说完,我爸的脸色却变了,把酒杯一推,撇下我和我妈回卧室躺下了。

当年跟他同考场的两个熟人当中,白脸青工就是眉眉她爸,我爸后来才打听到他叫亢增光。

老天爷真够可以的了,先让我爸在眉眉她爸那个车间实习,后来让他们在同一个考场考试,多年后又让我在三里屯遇见眉眉。她并不总在那个酒吧打架子鼓,我们那天晚上去了那儿纯属偶然,是门口的黑衣人硬把我们忽悠进去的。

我们都把第一次交给了对方。也许应当再晚几个月,甚至几年,就像老人们(谁知道他们的性爱是怎么开始的)一直提倡的。毕竟我们在一次聚会上巧遇、越聊越投缘直至确定关系也没多久。但我们那天实实在在是水到渠成,就像大师笔下交响曲的高潮部分,还不出现的话,听众都不答应。那天深夜我在小巷里被围殴,她在我身后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哭喊着:“你们干什么呀你们?”我没有能力潇洒地战胜那几个向她吹口哨,跟她动手动脚的文身小子,但也没退缩,一次次站起来,保持着微笑,“请”他们向她道歉。他们始终没道歉,也没兑现把我“弄死”的诺言,丢下几句大话便离开了。她搀扶我走出巷口,借着一家小卖店灯箱的光亮,抽出一块块湿巾为我清理鼻血,也用手背擦着自己的眼睛。后来我们就去了她在校外的住处,一进屋,还在黑暗中呢,她就抱住了我。

以后的日子,只要周末她酒吧有活儿,我几乎都会陪着她,之后去她那儿疯狂地做爱。我气喘吁吁地说:“勾魂的鼓手!要命的鼓手!我永远爱你!爱你!爱你!……”她气喘吁吁对我说:“现在你是鼓手了,我是你的架子鼓!我也永远爱你!爱你!爱你!……”

我牵肠挂肚的小鼓手啊,练功时那股子世界独此一人存在的狠劲儿,让我深深地迷恋。她会为某段每分钟152拍的密集、飞快的鼓点一口气打上几十遍,脸颊潮红,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头,浑身像水洗过一样,两只手的虎口、手指和鼓槌上鲜血淋漓。我只能隔段距离偷偷望着她(带着新买来的酒精、棉签、创可贴和医用纱布),这是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但我仿佛已嗅到她身上混杂着润肤露芳香的汗水气味,那正是我成了“鼓手”而她成了“架子鼓”时最魅惑我,最令我震颤的气息。

让我和她分手,不如先把我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