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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状元,我真的只想替考崔岘崔仲渊

日照前川 著

女频言情连载

“娘,您把岘哥儿卖了?”崔仲渊大声质问。被问懵了的崔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恼怒道:“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要卖岘哥儿!”家里穷,读书只能供长孙,已然是偏心。但她怎么可能做出卖孙子的事啊!崔钰闻言,哭声骤停。其余神情惊恐的崔家人,也都松了口气。唯有崔岘猜测到,这管家,应该是‘大哥’派遣来的。看来,当日那几声大哥,没白叫啊。崔岘看向满脸‘护犊子’的娘,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爹。再看看第一时间跪在祖母面前,宁肯被‘卖掉’也要换回阿弟的崔钰,只觉得心中暖意盎然。谢谢你们,满足了我对一个温馨小家的所有美好幻想。原来这便是家,是亲人。真好。而这样美好的家——上辈子孤儿出身的崔岘,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日渐贫穷、被苦难支配、折磨呢?穿越过来后,他唯一仍有纠结...

主角:崔岘崔仲渊   更新:2025-07-08 19: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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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崔岘崔仲渊的女频言情小说《八岁状元,我真的只想替考崔岘崔仲渊》,由网络作家“日照前川”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娘,您把岘哥儿卖了?”崔仲渊大声质问。被问懵了的崔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恼怒道:“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要卖岘哥儿!”家里穷,读书只能供长孙,已然是偏心。但她怎么可能做出卖孙子的事啊!崔钰闻言,哭声骤停。其余神情惊恐的崔家人,也都松了口气。唯有崔岘猜测到,这管家,应该是‘大哥’派遣来的。看来,当日那几声大哥,没白叫啊。崔岘看向满脸‘护犊子’的娘,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爹。再看看第一时间跪在祖母面前,宁肯被‘卖掉’也要换回阿弟的崔钰,只觉得心中暖意盎然。谢谢你们,满足了我对一个温馨小家的所有美好幻想。原来这便是家,是亲人。真好。而这样美好的家——上辈子孤儿出身的崔岘,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日渐贫穷、被苦难支配、折磨呢?穿越过来后,他唯一仍有纠结...

《八岁状元,我真的只想替考崔岘崔仲渊》精彩片段




“娘,您把岘哥儿卖了?”

崔仲渊大声质问。

被问懵了的崔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恼怒道:“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要卖岘哥儿!”

家里穷,读书只能供长孙,已然是偏心。

但她怎么可能做出卖孙子的事啊!

崔钰闻言,哭声骤停。

其余神情惊恐的崔家人,也都松了口气。

唯有崔岘猜测到,这管家,应该是‘大哥’派遣来的。

看来,当日那几声大哥,没白叫啊。

崔岘看向满脸‘护犊子’的娘,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爹。

再看看第一时间跪在祖母面前,宁肯被‘卖掉’也要换回阿弟的崔钰,只觉得心中暖意盎然。

谢谢你们,满足了我对一个温馨小家的所有美好幻想。

原来这便是家,是亲人。

真好。

而这样美好的家——

上辈子孤儿出身的崔岘,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日渐贫穷、被苦难支配、折磨呢?

穿越过来后,他唯一仍有纠结的点在于:自己究竟是谁。

但从今日,从此刻起,崔岘想,不重要了。

便让前世因果随风去。

往后,他便是河西村、崔家的崔岘。

他将延续祖辈的荣耀,扛起崔家光复门楣的重担。

想通了这些。

崔岘仿佛无根的浮萍,在这个陌生时空下的大梁王朝,找到了自己落地生根的锚点。

于是他整个人越发鲜活,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见一家人仍旧在怔愣。

崔岘轻声开口提醒:“八成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请裴府管家进来仔细问清楚。”

对对!

请进来问一问不就清楚啦。

大伯母林氏一拍脑袋:“我去开门。”

结果一开门,整个崔家人都被震慑住了。

因为裴府管家登门,带了礼。

一整大车的厚礼!

大米、白面、猪肉、鸡蛋、活鸡活鸭、猪油......堆满了一整车。

甚至还有两匹溜光水滑的上好布料!

崔家这些年是真穷。

是以,这一车的厚礼,给人极强的冲击力。

林氏人都看傻了,眼珠子直愣愣看着那一车的东西,心脏扑通扑通跳动。

这是什么意思?

给他们崔家送的礼?

不......不能吧!

结果下一刻。

就见老管家张罗着两位家丁,把那一车厚礼,拉进了崔家院子。

老管家先是同开门的林氏客气点头示意,随后看向崔老太太,笑道:“贸然登门,实在唐突。这是主家特地吩咐,给贵宅备的薄礼,还请务必收下。”

哎呦,亲娘唉!

这还‘薄礼’呢?

林氏听得直咂舌,崔家兄弟、陈氏等人也都眼馋的很。

但馋归馋,谁都没开口说收下。

天上不会掉馅饼,听方才这老管家的话,似乎是冲着岘哥儿来的。

崔老太太目光从那辆‘礼车’上艰难挪开,对裴府管家涩声苦笑道:“说来不怕您笑话,我们贫寒之家,缺衣少食,这一车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实在担不起‘薄礼’二字。”

“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些礼,我们不能收,请劳烦再带回去吧。”

“还有,我想问问,您方才提起岘哥儿,可是因为我这小孙子年幼,有冲撞到贵府的人?若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我必定关起门来好好规训......”

老太太话说的客气。

面上看似贬低自家孙子,但实则句句都在护短。

因为对方自称来自裴府。

南阳一门双举人的裴家,崔老太太自然是听过的。

但让整个崔家都瞠目的是。

听到崔老太太这话,老管家脸色骤变,惶恐解释道:“不不不,老夫人您误会了!崔岘小哥没做错什么,他好着呢!”

“不仅我家小少爷,还有我家老夫人,包括裴府上下,都感念崔岘小哥儿。也怪我们唐突造访,您可千万别怪罪崔岘小哥啊!”

啊。

啊?

这话,把包括崔老太太在内的全家人都说懵了。

他们难以置信的看向崔岘。

崔岘眨眨眼,无辜的和家人们对视。

老管家的话还在继续。

“前些日子,我家少爷和崔岘小哥一见如故,玩耍的非常开心。后来回去后,心里一直惦记着崔岘小哥。”

老管家言辞诚恳:“是以,老夫人让我备一车礼登门,想请崔岘小哥来府里,跟小少爷做个书童玩伴。”

“您请放心,我们老夫人特地嘱托了,不是让小哥签约卖身契,也不必签雇佣契书,小哥只管住进来,每月给您开五百文工钱。”

每月五百文?!

崔家三个女人织布,累死累活俩仨月,也不见得能挣到五百文啊!

岘哥儿才八岁,都有人开每月五百文工钱了!

而且还备了一大车厚礼亲自登门来请!

崔家人听傻了。

崔岘也有些惊讶——他是真没想到,大哥竟然如此豪爽。

既送了礼,又解决了‘工作’,还包吃包住。

好家伙,就差直接给钱了。

但很快,崔岘就知道自己思想‘窄了’。

大哥是真大哥,不仅送礼送工作,钱也照送!

老管家滔滔不绝说完,见崔家人没有反应,心里有点着急。

随后他一拍脑袋,又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哦对,您瞧我这记性!这里还有十两银子,劳烦您务必收下。”

天呐,多少?

十两银子!

能抵两个人的徭役钱。

崔家目前掏空了家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不妥不妥!”

崔老太太被这一连番的大手笔惊到晕晕乎乎。

她强忍住理智说道:“这礼,这钱,我们都不能收。至于您的来意,我已悉知。但岘哥儿还小,实在担不起如此厚爱,容我们再思量思量。”

说是不签卖身契、甚至不签雇佣契书。

但小孙子才八岁啊。

这么小的年纪就离家赚钱,老太太到底是舍不得。

老管家闻言很是遗憾,但眼中满是欣赏、敬佩。

他自然看出这个家困顿潦倒,但即便这样,也没有轻易被财帛打动。

清贵之家,虽说贫困,但自有风骨。

难怪崔岘小哥能合小少爷的眼缘。

心中暗自敬佩,管家态度越发和煦,笑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这十两银子啊,您拒绝不了。因为这不是给您的,是我们小少爷按照约定,给崔岘小哥儿的。”

“至于这一车礼,您若是不想收下,那就权当寄存在贵宅吧。我家小少爷,一直盼着崔岘小哥赶紧搬去府里呢。”

“您今日不必着急回绝,再考虑考虑,若是同意了,来裴府递个话,我即刻便来接崔岘小哥。”

“若是最后您还是不同意,也无妨。但那就得换我们裴府叨扰您了,因为小少爷想搬过来,和崔岘小哥一起玩耍,到时候,还望您万勿嫌弃。”

“小少爷饭量大,能吃,这一车估计都不够嘞。届时,免不得还要再拉两车过来。”

不愧是高门大户的管家,说话就是漂亮。

说完话,老管家不由分说,把那十两银子塞给崔岘。

然后,他就这么走了。

崔家院子里。

一家人还处于震撼当中,半点没有先前沉痛苦闷的氛围。

十两银子,外加一整大车米面粮油布就在眼前,这谁还痛苦的起来?

不笑出声都是好的!

这柳暗花明的大转折,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林氏甚至怕人惦记,鬼鬼祟祟把大门关上。

随后。

一家老小齐齐看向了崔岘,目光中满是惊叹。

陈氏单手虚托住肚子,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岘哥儿,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你细细说来!”




夜晚,卧房里。

崔仲渊还在一边心疼头发,一边摇头晃脑读死书。

隔壁大伯晕厥后醒来,也在读书。

崔岘听得心中暗急。

他想说别读了,你们马上要参加的是院试,好歹互相做几道八股,试着破一破题啊。

照你俩这‘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能高中才怪了!

更别提,你俩打得还是仅次于江浙地区的地狱级难度科举副本——

河西村所处的位置在中原,河南省、南阳府、南阳县。

自古到今,河南学子的诸多心酸,那真是多到不知从何说起。

但这些话,崔岘却根本没法开口。

八岁稚童哪里该懂这些?

穿越过来后,他小心翼翼扮演好自己的‘人设’,生怕被瞧出端倪。

就这,都偶有露馅的时候。

读完书后的崔仲渊揉着脑袋上床,迎上儿子的目光,沾沾自喜道:“岘哥儿你瞧,为父既努力,又聪慧。方才我仔细想了,既然你祖母说你祖父特地托梦,想来这次为父指定能中。”

崔岘:“......”

这就是学渣的错觉吗?

真可怕。

他不想接话,默默翻了个身,闭眼睡觉。

被无视的崔仲渊委委屈屈看向妻子陈氏:“我怎么觉得,岘哥儿现在越发不稀罕我,连爹都不叫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穿越过来后,崔岘总体适应的还算良好。

但上辈身为孤儿,孑然一身惯了。

‘爹’、‘娘’这种称呼,他短时间内实在羞于启口。

陈氏心大,又因为睡觉被丈夫吵的烦躁,闻言咕哝道:“许是因为你头发越来越稀疏了吧,多大点事,睡觉。”

崔岘刚提起来的心又放下,没忍住闷笑出声。

崔仲渊听到了。

他觑了一眼儿子,随后故意躺过去,一把将崔岘搂在怀里:“好哇,你还敢笑!你不稀罕爹,那爹来稀罕你,嘿嘿。”

崔岘试图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掉,只能无奈作罢。

耳边很快传来崔仲渊的鼾声。

黑暗中,被‘父亲’环抱着的崔岘嘴角悄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常言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崔岘倒是从未料到,身为孤儿的自己竟穿越到古代,重新从稚童开始成长,还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这种感觉,也挺好。

次日。

崔岘照旧早起打五禽戏、吃难吃的早食、帮家里织麻。

大伯、父亲继续回房读书。

一家人在院子里忙活的时候,里长来登门了。

正忙活着织麻的林氏、陈氏瞧见来人,赶紧站起来,喊了声‘七叔’。

崔老太太觑了对方一眼,没吭声。

里长搓搓手,对着崔老太太说道:“我来找嫂子商量点事儿。”

崔老太太这才说道:“进屋坐吧,老大媳妇去烧些热水。”

陈氏招呼里长去堂屋,还不忘回头朝家里几个小的挥挥手:“璇姐儿,你带弟弟们出去玩会儿。”

崔璇乖巧应了一声。

大伯母林氏去庖厨烧热水,趁没人注意,小声喊儿子:“钰哥儿。”

等崔钰疑惑着小跑进了庖厨。

林氏把一个小纸包递过去:“你祖母跟七叔公说话呢,没工夫管别的。赶紧吃了,别让人瞧见。”

纸包里,是三小块腊肉边角。

崔钰眼睛一下子就瞪得滚圆。

迟疑片刻,他飞快抓起两块腊肉往外跑:“我拿两块,一块给阿弟,一块给阿姐,剩下一块娘吃。”

林氏闻言气急。

榆木脑袋啊,跟他爹一个德行,什么好事儿都不先想着自个儿!

恰逢这时候,陈氏在院子里喊道:“大嫂,娘让你进去呢。”

“这就来。”

林氏闻言,下意识将纸包往怀里藏。

可片刻后她又撇撇嘴走出去,悄摸着把那小块腊肉塞进陈氏嘴里:“你身子重,补补。”

陈氏一抿嘴,妈耶,是肉!

香死了!

她含在嘴里咀嚼,舍不得咽,小声咕哝着呜呜道:“大嫂你真好,咱家就属你最好了!”

林氏登时被夸到找不到北,心里美得冒泡。

可很快,妯娌二人就‘美’不起来了。

因为。

里屋传来崔老太太愤怒的质问:“老七,你大哥活着的时候待你不薄,现在你要把伯山、仲渊送去服徭役?你明知,再有半月就是院试了!”

里长叹了口气,嗫嚅道:“嫂子,我也为难啊。前些年的徭役名额,哪次分到你家了?时间一久,别家也会有怨言的。若是不打算服徭役,你尽早准备筹钱吧,一人五两。”

原来,里长是为‘徭役名额’一事而来的。

陈氏、林氏脸色大变。

·

另一边。

崔家姐弟三人一起出了家门。

河西村不算小,约莫百余户人家,房屋都很寒酸破旧。

看着周遭破落到触目惊心的村子,崔岘心里涌出无限悲凉。

他通读史书,自然清楚封建王朝的农民们,过的都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所以,得想办法离开河西村。

纵然满身学识,待在这落后、偏僻的村子里,也绝对没有出头之日。

其实崔岘不是没想过,跟家里人提读书。

可家里供着两位读书人,早已不堪重负,他实在开不了口。

崔老太太一心扑在儿子身上。

至于孙子这边,偶尔让两位儿子教些简易的字,权当开蒙。

其余的,根本无暇顾及。

唉,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最好是能寻个机会,去南阳县城一趟,看能不能赚些银钱。

崔岘心思重重。

走在他旁边的崔钰瞧了瞧四周,紧张的伸出手:“阿姐,阿弟,你们一人一块,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快吃。”

崔璇见了,吃惊的张大嘴:“腊......腊肉!祖母会打死我们......呜呜......真香!”

见阿姐提高声量,崔钰赶紧将一块腊肉塞进她嘴里。

随后,他看着那腊肉狠狠咽了咽口水,递给崔岘:“阿弟,这块是你的,快......呜呜......香!”

崔岘一看就知道,崔钰没吃肉。

他这位名义上的‘小堂兄’,打小就有君子风范啊。

因此,崔岘假意去拿那块肉,然后趁其不备,直接塞进了崔钰的嘴里。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倒不至于馋那一口腊肉。

吃到腊肉的崔钰下意识咀嚼,随后懵了片刻,急切道:“阿弟,那是给你的肉!”

崔璇也很是吃惊。

但崔岘不想为一块肉多费口舌,迈开步子往家跑:“你们吃吧,吃完咽下去再回家,我回去瞧瞧里长来咱家做什么。”

回想方才里长来崔家的表情,他总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崔钰怔怔嚼着嘴里的肉,对崔璇说道:“阿姐,岘哥儿一直馋腊肉呢,但是他却舍得给我。”

崔璇疯狂点头:“是啊,肉这么香!”

崔钰笑道:“岘哥儿既让我腊肉,我也要让岘哥儿一些别的。”

崔璇闻言很是奇怪:“你要让他什么?”

崔钰摇摇头,不肯多说,拉着阿姐一起,追上岘哥儿的脚步往家赶。

前些日子。

祖母私下找到他,同他讲:“若是此次你父亲、小叔还没中榜,便送你去县城顾夫子那里开蒙读书。”

崔钰闻言下意识问:“那岘哥儿呢?”

祖母沉默不语。

家里穷,供着两个读书人已非常吃力。再咬牙供一个,都是雪上加霜,怎么可能再供两个?

这种情况,自然要先供长孙。

但崔钰思来想去,他既是长孙,又是兄长,理应谦让。

而且岘哥儿自小脑子就好使,将来必定比自己有出息。

所以,便让岘哥儿去读书开蒙吧。




崔岘准备离家、赶往裴府的前一天晚上,他的新衣裳做好了。

整整三套。

用的是裴府送来的青烟绢,质地轻薄坚韧,颜色也十分鲜亮大气。

大伯母去县城取了衣服回来,急切道:“快,岘哥儿,赶紧穿上看合不合身。”

那可是绢布呢!

崔岘接了衣服,回卧房去换。

等再出来的时候,那扮相,看的全家人都眼睛发亮。

太俊俏了!

岘哥儿本就好模样,皮肤白,身量也长。

如今一身烟青色绢布长衫,衬的整个人越发唇红齿白,格外俊俏惹眼。

崔璇眼冒小星星:“阿弟真俊。”

崔岘难得有些赧然:“这,会不会太过鲜艳了些。”

大伯母林氏殷勤替他整理好衣衫,笑道:“哪里鲜艳啦,岘哥儿你这年纪,正合适呢。”

崔岘闻言抬起头,看向林氏,认真道:“这几日,辛苦大伯母为我忙前忙后操劳。”

林氏心中一暖,慌忙摆手:“自家人不说客套话。”

崔岘就笑:“既然如此,那大伯、大伯母以后也莫要再跟我客套咯。”

一句话,把家里大人都给说笑了。

陈氏扶着肚子,看向林氏:“岘哥儿说的是,大嫂,咱一家人,理应互相扶持。”

大伯、大伯母互相对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对对,咱一家人,都是应该的。”

林氏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话。

片刻后她又看向自家男人,嗫嚅道:“说是这么说,但岘哥儿马上要离家了,我们做长辈的,总该尽点心意......是吧,他大伯。”

崔伯山赶紧点头,随后回房里取出一个包裹,憨笑道:“给岘哥儿的。”

里面是两套夏日薄衫、一罐蜜饯儿、一包桂花糕、一包瓜子儿。

还有两双林氏最近连夜做的布鞋。

这一看就没少花钱,而且费了很大心思。

崔仲渊赶紧说道:“不行不行,不能收,大哥你这是作甚。”

但崔岘已经快他爹一步,接过那包裹,开心道:“谢谢大伯、大伯母。”

再然后。

崔岘把那罐蜜饯儿打开,抓了一把递给崔璇:“阿姐,吃。”

崔仲渊无奈扶额。

而崔璇则是惊喜的瞪大眼,征询般看向爹娘,见他们笑着没反对,这才欢呼一声:“谢谢阿弟!”

“大馋丫头!”

林氏佯装生气白了一眼自家闺女,随后朝里屋努努嘴:“去分给你祖母尝尝。”

自从钰哥儿离家后,崔老太太一直待在卧房里,不怎么出门。

‘卖掉’一个孙子,供另一个孙子开蒙读书,老太太自己心里肯定也难受啊。

崔璇听话的去了祖母的卧房:“祖母吃蜜饯儿,可甜啦,岘哥儿给的。”

换做往常,崔老太太肯定是不吃的。

但今日她笑着吃了一个,抵在嘴里细细咂摸味儿。

真甜呐。

外面堂屋里,老大、老二,和他们的媳妇,正在各自说笑,气氛很轻松。

老太太听着隐约传来的笑声,神情恍惚。

家里多久没有这么温馨过了?

好像从老大、老二落榜开始,这么多年,就一直沉闷着、紧绷着。

裴家送来的一车厚礼,外加十两银子,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而小孙子岘哥儿通透,润物细无声的,又缓和了家里的尴尬。

崔老太太含着嘴里的蜜饯儿,回想起那日岘哥儿跪在自己面前,说的那番掷地有声的话,突然没来由的生出一种笃定——

岘哥儿这孩子,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的。

·

另一边。

被祖母认定为‘有大出息’的崔岘,正在被亲爹念叨,不应该收大伯那个包裹。

卧房里,油灯昏黄。

见崔仲渊一直絮絮叨叨,陈氏颇有些不耐:“兄嫂心有愧疚,岘哥儿收了,他们反倒舒坦。”

崔仲渊噎了噎,不再吭声。

片刻后他又开始忍不住絮叨:“东西都收拾齐了吧,大嫂给的鞋子放进去没有?哦对,每套衣衫里记得再缝个内兜放钱......岘哥儿打小睡相就不好,夜里总爱翻身,也不知裴府的床铺够不够宽敞......”

他说着说着,突然声音就有点哽咽。

方才还嫌弃相公话多的陈氏,这会儿也听得红了眼。

崔岘叹了口气。

他拉起陈氏、崔仲渊的手,一家三口窝在床上。

旁边是收拾好的两个行囊。

“好啦好啦,怎么回事,你们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出门赚钱。爹,你以后呢,就安心在家读书,莫要偷懒荒废学问。”

“娘,你现在就是要吃好睡好,养好身体,把弟弟或者妹妹平安生下来。”

崔岘替爹娘擦拭干净眼泪,佯装惆怅:“总之呢,男人在外面赚钱很累的。你俩懂事一点,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可别让我在外面劳累,还得操心家里。”

“听话听话,别哭了啊,以后我每月都会回来看望你们,给你们买零嘴儿。”

陈氏闻言噗嗤笑出声,一把甩开儿子的手:“嘴贫的很。”

崔仲渊也跟着笑,只是笑容中又带着点怅然——

这番话,好似理应他做爹的来说呢。

见爹娘情绪好转。

崔岘继续道:“爹,娘,儿子任性,没跟你们提前商量,就自己决定要去裴府,你们千万不要怪罪儿子。”

“但请你们放心,儿子去了以后,一定好好努力,混出个人样来。等将来,带咱家搬出河西村,买大宅院,赚好多钱,再好好读书科考,给娘请封诰命。”

跳跃的油灯下。

即将离家、尚且年幼的儿子眼神清亮,向爹娘诉衷肠。

陈氏一把将崔岘抱在怀里,泪声道:“岘哥儿这么好,我跟你爹怎么会怪你呢。娘知你有大志向,能混出个人样来,自然是好的。”

“但赚大钱,买大宅子,请封诰命,听起来就好累的。岘哥儿小小年纪,莫要心里拧巴,平白让自己劳心负重。”

“你先照顾好自个儿,其余的,都不如你重要。”

崔仲渊跟着点头:“是极是极,你娘说的在理。若是去了裴家,受了委屈,你就立刻回来。咱们一家人平安健康,比什么都强。”

这下,换成崔岘听红了眼。

从今以后,他也是有爹娘疼的孩子了呢。

真好啊。

次日一大早。

裴府的马车再次来到崔家门外,老管家竟是亲自来接人了。

全家人都出来给崔岘送行。

陈氏昨夜还嫌相公絮叨,这会儿牵着儿子的手,一遍又一遍交代嘱托。

崔老太太倚在门框旁,苍老的眼睛中满是怜惜愧疚。

他们身后,是破败寒酸、一贫如洗的家。

“爹、娘,阿姐、大伯、大伯母、祖母。”

崔岘的目光,在一家人脸上缓缓扫过,笑道:“我走了,你们保重。”

穿越过来一月有余,他早已接纳了这个家,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

如今临别在即,难免心生不舍。

崔老太太看着已然初长成的小孙儿,欣慰颤声道:“好,好啊,去吧。岘哥儿,照顾好自己。”

崔岘走过去,抱了抱瘦弱苍老的祖母。

随后他转身背对家人们挥手告别,登上了裴府的马车。

老管家再三保证,一定将崔岘小哥照顾周到,这才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崔家人站在家门口,目光追随着那辆马车,目送它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道路尽头,再也看不到踪迹。

这一年,是大梁王朝嘉和十六年。

刚满八岁的崔岘,自河西村离家,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

迎接他的,是一个注定璀璨夺目,前程似锦的大好未来。




清晨,河西村。

阳春三月,正是农闲时候。

村里人悠哉起床,不慌忙做早食,三五懒汉、婆娘扎堆在路口,编排闲话。

斜对面,崔家大门半开。

刚好能瞧见里头两个成年男子,带着两个小男孩,在院子里‘跳大神’。

懒汉婆娘们互相挤眉弄眼,低声嘲笑。

“天老爷,这是在作什么妖呢。”

“一家子都读书读傻了!”

“他家岘哥儿,八岁大的娃子,半月前扎进淹不到裤腿儿的小溪里,愣是爬不起来。”

“崔家老大老二,今年还去考科举不?”

“考,怎么不考!人家老崔氏说了,要让两个儿子一直考下去呢。”

“哎呦,这都考了快十年了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在河西村,崔家一直都是村民们议论的对象。

因为崔家大儿子、二儿子,考了快十年的科举,导致败光家业,穷到揭不开锅。

偏偏这兄弟俩,年年考试,年年落榜。

如今快三十了,还只是个可怜的童生。

崔家院子里。

头发花白的老崔氏手持戒尺,严肃监督两个儿子、两个孙子打‘五禽戏’锻炼体魄。

村民们不懂,笑话这是在跳大神呢。

突然。

趁着老崔氏一个没注意,她的小儿子崔仲渊眼珠一转,开始偷懒。

下一刻。

啪!

老崔氏手中戒尺如长了眼睛,稳准狠打到小儿子的屁股上。

“疼疼疼!”

崔仲渊嗷呜惨叫,给自己身边的小男孩打眼色。

岘哥儿,快替爹向你祖母求求情啊!

对待孙子,老崔氏总是会宽容一些。

然而崔岘看了看那骇人的戒尺,不顾亲爹哀怨的眼神,对祖母露出一个讨好的乖巧笑容。

打了我爹,可不能再打我了嗷!

院子里。

崔家老大、老大媳妇儿、和他们的大女儿、小儿子,以及老二媳妇儿,都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忙碌状。

生怕受到牵连。

半个多时辰后,五禽戏终于打完。

老崔氏吩咐道:“老大、老二回房温书。老大媳妇去做早食,老二媳妇去打扫院子,璇姐儿去喂鸡。钰哥儿、岘哥儿歇一歇,也各自去帮你们娘干活儿。”

一家人很快便忙碌起来。

老崔氏自己去后院喂牛。

崔家老大崔伯山、老二崔仲渊回房,紧接着传来他俩洪亮的读书声。

老大媳妇林氏去庖厨做早食。

林氏的大女儿,十岁的崔璇去喂鸡。

林氏的小儿子崔钰,刚锻炼完,站在崔岘身边微微喘气。

他是崔岘的堂兄,今年九岁,比崔岘大一岁。

老二媳妇儿陈氏,也就是崔岘的娘,怀有五个月身孕,正扶着腰打扫院子。

崔岘歇息片刻,赶紧去帮忙。

打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外面那群人在奚落自家,于是恶狠狠瞪过去。

懒汉婆娘们被抓包也不害臊,嘻嘻哈哈的散去了。

崔岘见状,回头看向自家破落、寒酸的房屋,无声叹气。

难怪会被人看不起。

真是穷到叮咣响啊。

没错,崔岘穿越了。

上辈子,他是现代社会985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博士,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再次睁开眼,却穿越到大梁王朝,河西村崔家一个八岁稚童身上。

巧的是,这个稚童名字也叫做崔岘。

半月前小崔岘在溪边玩耍,不慎落水昏迷,醒来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个芯子。

好在,崔岘融合了稚童的意识,所以并未引起旁人怀疑。

要知道这可是古代。

若是被认定为‘鬼附身’,那可太要命了!

再说这崔家。

崔岘的祖母老崔氏,是个‘鸡娃狂魔’,日日盼望着两个读书的儿子,能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可惜这么多年都没能如愿。

反倒成为十里八村的笑料。

人们嘲弄:“老崔氏是癔症了,他们崔家啊,就没有中榜的命!”

听着里屋父亲、大伯的读书声,再看看自家简陋的院子,崔岘喃喃道:“没有中榜的命么......未必吧。”

半月前穿越来的时候,崔岘是有些茫然的。

因为这个叫做大梁的朝代,他从未听说过。

前世那些闪耀在历史长河里的先贤、名家,也都不见踪迹。

后来暗中观察大伯、父亲读的书,让崔岘松了口气——还好,读的是四书五经。

再根据大梁王朝乡试、会试、殿试的完备科举制度,和其余种种迹象可以推测出,这个大梁王朝,无限接近于上辈子的明朝。

只是开国皇帝从姓朱,变成了姓梁。

当然,对于崔岘来说,这都是小事。

只要还在读四书五经,只要仍旧是儒家在治理天下。

就足够了!

作为曾经的高等学府汉语言文学专业博士,崔岘的脑子里,储藏着足以惊艳这个时代的璀璨学识。

不仅仅限于那些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诗词。

他还能做八股,辨经文,写策论。

他临摹过书圣王羲之的字。

他通读过《四书章句集注》——集儒家大成的官方哲学丛书,再直白来说就是科举考试的答卷标准。

他知道朱熹的格物致知。

他了解王阳明的知行合一。

他还看过《九章算术》。

他刷过历代状元殿试试卷大全。

他读过《天工开物》,读过《本草纲目》,读过《徐霞客游记》,读过《孙子兵法》。

他甚至还钻研过《厚黑学》、《盐铁论》、《潜夫论》。

而这些,便是崔岘的底气!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穿越,对于崔岘来说是个好事儿。

毕竟穿越前的他,只是个有些学识的博士。

穿越后的他,那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外挂’!

在这个以士农工商排序,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崔岘穿越而来睁开眼的刹那,脚下就注定已铺好了一条青云通天路!

崔岘是个很有韧性的人。

他上辈子孤儿出身,天崩开局,却也一路摸爬滚打,努力读到了博士。

穿越后,虽然因现状凄惨而略显沮丧,但是绝对不会就此被轻易打倒。

至少他这辈子有家,有亲人。

暂时的穷困潦倒,不足为惧。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凭借满身学识,在这陌生的古代王朝——

混出个人样来!




崔老太太是被两个儿子抬回家的。

因为气急攻心,伤心过度,她在县衙红案榜前哭晕了过去。

这一路,她听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认命。

回家后。

村子里的人来探望她,也都劝她‘认命’。

咱们都是乡间田野地里的泥巴腿子,天生伺候庄稼的命。

何苦折腾着非得读书呢?

崔老太太木着一张脸,任由别人念叨,却始终不发一言。

等外人都走了。

老太太把全家人都喊来,平静道:“崔家以前不是泥巴腿子,以后也绝对不能是泥巴腿子。”

没等其余人开口。

老太太指向外面,浑浊的泪水自眼眶向外流淌:“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对我有怨言,不想读书了,想种庄稼过安生日子。”

“可是你们出门看看,那能长出庄稼的泥巴田地,才是最会吃人的陷阱牢笼,一脚踩进去,祖祖辈辈都出不来了啊!”

她声音凄厉。

崔岘怔怔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异常震撼。

一个未开蒙的古代乡野老妇。

得吃过多少苦难,经历过多少岁月的鞭笞,才能说出这番话啊。

人们常说:云贵川的十万大山,是困住无数人一生的梦魇囚牢。

但河南一马平川的田地,对于穷苦百姓们来说——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十万大山’呢?

“如今人人笑我老崔氏癔症,泥巴腿子妄想桂榜高中。但短短二十年,他们便不记得,曾经的崔家,出了一位举人老爷,一位秀才相公。”

“他们凭什么说崔家是泥巴腿子!崔府的大门外,曾经还挂着举人之家的牌匾!”

“伯山、仲渊,娘这些年时常想不通啊!你们祖父,是南阳府读书人都敬重的举人老爷,你们的父亲,也是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

“可怎么到了你俩这里,就次次落榜呢!”

崔老太太泣声质问。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如鲠在喉。

他们也确实在努力读书,可......就是读不出个名堂啊。

唯有崔岘心中有数。

大伯、父亲本来天资就一般,只懂读死书,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再加上没有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如何中榜?

寒门难出贵子,便是这个道理。

崔老太太眼神失望的看着两个儿子。

许久后又颤声回忆道:“当然,也不全然怪你俩,娘知道,这些年你俩心里也苦。当年你们祖父远赴江浙做县令,却遇上倭寇作乱,为守城护住百姓,你们祖父祖母因此牺牲。”

“那个时候,你俩还小。你们父亲......你们父亲他远赴浙江奔丧,回来后心神俱损。”

“再后来出了孝期,你们父亲不顾身体虚弱,强行去开封参加乡试。然后......然后熬垮了身体。”

“乡试开考后,贡院闭门不开,纵然是考场走水,考生暴毙,也断然没有开门的道理。可那九天六夜的考试,是真能把人给熬没了啊!”

“当时,你父亲自知身体已到大限,苦苦哀求提调官将其隔着院墙丢出考场。”

“因你们祖父抗倭战死,当年的主考官,破格开恩,同意了你们父亲的请求。”

“我闻讯赶至,甚至都没来得及哭,你父亲躺在考场外狰狞着脸,死死攥着我的手,说......说......”

说到这里,崔老太太哽咽到失声。

崔伯山哭着道:“娘,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们父亲他说,哪怕倾尽家财,也要让伯山、仲渊读出个名堂,否则他死不瞑目!这杀千刀的男人,也是狠心,真睁着眼睛就去了。”

“他那话,至今都在我脑子里念叨,这么多年一刻都不停歇。”

崔老太太没有理会儿子,继续颤声道:“我年纪轻轻便成了未亡人,本就悲痛。偏偏你们那好二叔,欠了一大笔外债,嚷嚷着要分家。你俩年幼,娘是寡妇,只能任他欺负。”

“在族老们的见证下,娘替他还债,又咬牙分了家。卖了崔家的大宅,卖了字画家具,卖了数百亩良田。七成给他,我们留下三成。”

“再往后这些年,我们搬回到河西村。为了供你俩读书,再加上娶妻,家里能卖的,不能卖的,娘都卖了。”

“县城里每家典当铺的掌柜,都认识我,也都笑话过我。”

“甚至南阳县城里,都将癔症的老崔氏当做谈资。”

崔老太太惨然一笑,问道:“伯山,仲渊,你俩说,娘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你俩不读了,以后娘下去,有什么颜面见你们爹,见你们祖父祖母?”

听祖母说起当年事,崔岘想,原来崔家以前还真风光过。

可惜,结局令人唏嘘。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齐齐跪下。

崔仲渊哭道:“娘,我们读,继续读!我跟大哥一定会考中的!”

两个儿媳默默垂泪。

崔钰、崔璇姐弟俩也跟着哭。

昔日种种不幸遭遇,让这个家被苦难侵蚀到千疮百孔,底色遍布伤痛。

崔岘心头发堵。

他想,十几天过去,富贵哥那边仍旧没信儿。

要不,先主动跟家里提去县城读书的事情吧。

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完了。

但没等崔岘开口。

他听见祖母说道:“读,书是一定要读的。伯山,仲渊你俩要继续读。娘想着,钰哥儿今年9岁了,再不开蒙就迟了,也一并送去读书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

崔岘也是一怔。

原来,方才崔老太太说了那么多,铺垫了那么多,目的是为了让钰哥儿读书。

崔钰飞快看了一眼旁边的崔岘,正准备回绝。

大伯母林氏最先反应过来,抢先哭道:“娘,家里已经这样了,实在供不起了啊!”

陈氏也道:“大嫂说的是,如今家里饭菜常年都不见荤腥,再供一个,咱一家人还怎么活?”

崔仲渊开口欲劝。

崔伯山伸手压下弟弟的肩膀,难得出言拒绝了老母亲:“娘,日子还得过下去,若是您执意打算让钰哥儿开蒙,那我不读——”

崔老太太一改方才的哀痛,厉声打断大儿子:“不行!你要读,老二要读,钰哥儿也得读!我老婆子嘴里一天省一顿饭,也要把钰哥儿供出来!”

这话简直听得全家人心头绝望。

而裴府的老管家,便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敢问可是崔家?我乃裴府的管家。此次贸然登门,是受东家所托,请贵宅崔岘小哥,予我家小少爷做书童。”

老管家站在大门外,声音诚恳,客客气气说明来意。

为避免误会。

管家还特地解释道:“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崔岘小哥名义上来做书童,实则是来给我家小少爷,做个玩伴。”

书童?

听到这话,其余崔家人还在茫然。

崔钰最先慌了。

他第一时间回想到,祖母前些天问他要不要读书,他反问岘哥儿怎么办。

祖母沉默不语。

难道......

家里钱不够,为了让他读书,祖母把岘哥儿卖了,去给裴府少爷做书童换银钱?

现在裴府管家来带岘哥儿走!

崔钰越想越觉得是这种可能。

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声看向祖母哭诉道:“祖母,你把岘哥儿卖了?我不同意!要卖的话,你卖掉我,让阿弟去读书吧!”

崔仲渊、陈氏闻言脸色大变,急急将儿子护在身后。

老太太把岘哥儿卖掉了?!

其余崔家人同样神情惊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崔岘忙着忽悠富贵哥的时候,崔老太太熟门熟路去了典当行。

进去前,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尽力让自己看着体面些。

进去后,她撒泼嚎啕大哭许久,终于让掌柜神情不耐的同意,多典给她半两银子。

崔老太太揣着银子出门。

留在典当行里的,不仅仅是那对金玉手镯,还有她一文不值的尊严。

但好在,两个儿子可以不用去服徭役了。

这一次......他俩说不定就能中呢!

崔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细细整理好仪态。

回去路过包子铺的时候,她一咬牙,买了三个肉包。

至于她自己,连个一文钱的馒头都没舍得买。

强忍住饥饿匆匆赶至城门外,驴车已经在等着了。崔老太太上了车,笑着问道:“岘哥儿今日乖不乖?”

三叔公一边赶驴车,一边笑:“放心,岘娃子乖着嘞。”

于是崔老太太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既然三叔公都说你乖,那祖母奖励你吃肉包子。”

崔岘的视线从祖母身上扫过,在对方隐隐泛红的眼角处停留片刻,心中酸涩。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惊喜的接过肉包狠狠咬上一口,含糊道:“香!谢谢祖母!”

随后,崔岘又把肉包递过去:“祖母也吃!”

崔老太太象征性咬了一小口,看着被肉包香迷糊的小孙子,无声的笑。

·

那日,崔老太太和崔岘很晚才归家。

但她一回来,便让整个家都安定了。

“明日,娘去把徭役钱交了。老大老二安心温书,过些天照常去参加院试。”

崔老太太笑着说完,又把两个肉包递给崔钰、崔璇:“吃吧,岘哥儿吃过了,这是给你俩的。”

“谢谢祖母!”崔璇眼睛放光。

就连崔钰都惊喜的合不拢嘴。

姐弟俩心思通透,开心又乖巧的吃包子,试图缓和家里凝滞的氛围。

大伯母林氏狠狠松了口气,点燃起油灯。

相公不用去服徭役了!

在昏暗灯光的辉映下,崔老太太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眉眼带笑,连脸上的褶皱都平添了几分温柔。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在卧房里读书,没敢出来。

但听到母亲的话,读书声霎时高亢了许多。

陈氏想到了什么:“娘肯定还没吃饭吧,我去庖厨——”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崔老太太打断:“我吃过了,你俩回房歇息吧。”

陈氏和林氏讷讷对视。

她俩心知肚明,婆母多半是舍不得花钱在外面买吃食的。

只是两个儿媳谁都没再多说,林氏去烧热水,陈氏简单做了个面汤,一同送去了崔老太太房里。

堂屋。

崔岘默默看着祖母蹒跚着脚步回房,心想,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从最开始穿越来,以‘外人’的身份,默默打量这个陌生的家。

到如今,他正无意识一点点融入这个家里,并且发自内心想为这个家付出,希望这个家越来越好。

只是做‘玩具生意’这事儿,崔岘没有跟家里人提。

一来,他还不确定,是否能真正搭上富贵哥这条线。

二来,他太年幼。

成年人面对小孩,总会下意识带着‘俯视’的姿态,尤其是崔老太太这样性格古板的。

若是崔岘敢开口说自己想做玩具生意,还忽悠了举人老爷家的公子哥,那么等待他的,绝对是一顿‘竹笋炒肉’的毒打。

所以多说无益。

等赚到钱拿回来,自然能帮衬到家里。

这一晚,崔仲渊和崔伯山读了很久的书。

陈氏也没心情教训擅自跟着去县城的儿子,总是翻身,睡不安稳。

后半夜睡觉的时候,崔岘听到崔仲渊在小声啜泣。

迷迷糊糊间,他主动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崔仲渊的手。

崔仲渊哭声骤停,反手将儿子的手攥紧。

黑暗中,谁都没说话。

崔岘感受着手掌被攥紧的滋味,后知后觉的想,大概......这就是父亲?

‘大哥’都认了,现在属于是‘债多不愁’,再多个爹又何妨。

是以,他迟疑着小声唤道:“爹?”

崔仲渊应了一声。

崔岘两辈子加起来,头次喊人‘爹’,本就有些窘迫,实在不知道喊完了该说些什么。

完全没有忽悠‘大哥’时候的游刃有余。

最后,他只能硬起头皮干巴巴宽慰崔仲渊:“莫哭,你既努力,又聪慧,此次必定能中。”

房间里一阵沉默。

接着。

崔仲渊松开儿子的手,翻了个身嘟囔道:“睡吧。”

崔岘:“......”

真是难搞哦。

·

此后半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崔家的氛围也越来越紧绷。

直到院试开始前一天中午,崔老太太授意大伯母林氏,将那块肥美的腊肉炒了。

整整一大盆腊肉炒水芹,看着油光锃亮。

菜端上桌的刹那,整个屋子里香飘四溢。

这诱人的肉香味儿,甚至短暂冲淡了崔家紧绷的气氛。

一大家子围桌而坐,眼冒绿光。

连崔老太太都没忍住在咽口水。

天知道家里饭桌上多久没见过荤腥了!

动筷之前,崔老太太觑了一眼林氏。

林氏会意,压低声音道:“娘放心,大门已经关紧了。”

崔老太太这才说道:“开饭吧。”

这顿饭,吃的非常安静,但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满足。

因为香啊!

崔岘也吃了好几大片腊肉,果真肉质肥美,比现代社会的饲料注水猪肉好吃多了!

这大概是没有科技与狠活的古代,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吧。

饭后。

崔璇把嘴角的油渍舔干净,感慨道:“真想顿顿都能吃腊肉啊。”

看出来了,这是个标准的大馋丫头。

崔老太太笑着接话:“等你父亲、小叔高中,咱们崔家,指定不缺肉吃。”

一句话,把缓和的气氛又拉回了现实。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互相对视,郑重道:“娘放心,儿子一定竭尽全力!”

崔老太太眼含期待,但最后只是说道:“尽力就好,进了考场身体最要紧,去吧。”

吃过这顿中午饭,兄弟二人便要出发,夜里去南阳县城留宿。

明日一早,直接去贡院参加院试。

这点其实还是很方便的。

不像南阳府下辖其余县的学子,还要耗时数天,来南阳赶考。

当然若是崔家兄弟通过院试、府试中了秀才,后面还有乡试。

届时,便要离开南阳府,赶往河南的首府——开封府去参加考试。

若是乡试再中举,将来还得跋山涉水数千里,去京城参加会试、殿试......

算了,先别参加了。

因为崔家兄弟再次落榜了。

赶考出发前那天,他俩放出豪言:此次必中。

结果考完回来,二人脸色苍白言辞闪烁,双双躲在屋子里不肯出门。

崔老太太日日惦记着放榜,又害怕放榜,甚至不敢问一句儿子考得如何。

等县衙放榜那日。

崔老太太亲自和两个儿子一起去了。

衙门外人挨人、人挤人。

有中榜者喜极而泣,有落榜者嚎啕痛哭,可谓人生百态。

崔老太太急切的挤了进去,眯起老眼,神情希冀的一遍又一遍看榜。

她勉强识一些字。

但却始终无法在红案榜上找出自己两个儿子的名字。

良久后,崔老太太终于放弃,站在人潮里崩溃大哭:“没中,还是没中!为什么,老天爷,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羞愧难当,面无人色。

周围人纷纷看向他们,不胜唏嘘。

“那是崔家兄弟吧,考了十年,还是不中!”

“唉!只能说这崔家,就没那个命。”

“是啊,趁早认命吧。”




泥黄胖,一种泥巴做的陶瓷娃娃。

古代小孩最喜欢的玩具,没有之一。

它等同于古代版的‘手办模型’。

不仅小孩爱玩,大人们也会用黄胖来劝酒。

《东京梦华录》有记载:

“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饲、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

热闹的集市上。

货郎那声‘黄胖’的叫卖,不仅仅吸引到了崔岘。

也成功吸引了大量小男孩、小女孩眼巴巴凑了过来。

“娘,我要买黄胖!”

“我也要,我也要!”

但泥黄胖售价可不便宜,动辄二三十文起步。

若是成色上好、雕刻精致的,五六十文也能卖的出去。

因此,许多家长都舍不得掏这个冤枉钱。

趁着三叔公正在忙活着卖鸡蛋,崔岘挤过去瞧了瞧,随后大失所望。

这做工也太粗糙了点。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无非就是个泥人,进火窑里滚了一遍而已。

甚至都没有上色,瞧着灰不溜秋的。

就这。

那货郎还一副奇货可居的神气姿态:“站远点,不买的都站远点啊,别给碰坏咯。”

崔岘陷入沉思。

以他如今八岁的年纪,贸然做生意肯定不合适。

但如果以黄胖玩具作为切入点,瞬间就合理很多,且不太至于引人怀疑。

可他一没有启动资金,二没有人脉关系,三没有窑炉。

如何做生意?

说到底,还是年纪太小。

“这些黄胖,我全要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崔岘。

哦豁,是富哥!

就见一个模样在十岁出头,穿着名贵绸缎的富家少爷,来到了黄胖摊位,开口直接霸气‘包圆儿’。

果不其然,周围响起小孩们一阵倒抽冷气的惊呼艳羡。

崔岘抬头看去。

这少爷衣着金贵,身材微胖,至于模样么......嗯,是个普通男孩。

瞧见那富家少爷。

货郎态度大变,殷切笑道:“原来是裴家少爷,失敬失敬!您今日怎么没带仆从?这样,我把黄胖直接送到贵府吧,省的您劳累。”

裴少爷淡淡‘嗯’了一声。

这下,不仅周围的小孩,大人们也跟着侧目。

“竟然是裴家的少爷!”

“难怪出手如此阔绰,裴家可是出了两位举人老爷呢!”

一门双举人?

那别说南阳县,就是纵观南阳府,也绝对算是‘高门’。

看来这小子不仅是个富哥,还是个贵哥啊。

崔岘承认自己酸了。

货郎带着一筐黄胖,喜滋滋跟富贵哥道别,赶往裴府送货。

而狠狠消费了一把的富贵哥本人,则是不顾周遭人的惊叹,独自到街边台阶坐下,神情恹恹。

鬼使神差的,崔岘隐约猜到了对方此刻的处境——

要么离家出走,要么逃学旷课,回去肯定挨骂,但是不回去又实在无聊。

这种时候的富贵哥最容易忽悠......

不是,最容易结交了。

思路打开,谁说做生意一定要跟大人合作的?

像是什么启动资金、人脉关系,在人家富贵哥这都不是事儿!

崔岘略作思索,想起家里那位整日以兄长自居的堂兄,有了主意。

他迈开步子走过去,在富贵哥身边坐下,双手小心翼翼做托举状,仿佛在捧着什么东西。

裴少爷正百无聊赖发呆,瞧见有人过来,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起初,他没有在意对方。

可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身边那人仍旧保持着托举的姿势,一动不动。

裴少爷狐疑转身,瞧见是个身穿粗布麻衣、却粉雕玉琢的俊俏小孩。

目光挑剔的在小孩脸上扫视好几遍,富贵哥心里有点泛酸。

又白又俏,都快赶上自己一半好看了。

察觉到裴少爷视线看过来,崔岘故意露出警惕的表情,将手中虚捧着的‘东西’护在怀里。

富贵哥:?

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没好气的率先开口:“本少爷家里有的是钱,能惦记你那仨瓜俩枣?究竟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崔家。

堂屋。

“岘哥儿,你的意思是说,那日你随祖母去县城,趁着三叔公卖鸡蛋的时间,结交了裴府举人老爷家的小少爷。”

“那小少爷跟你一见如故,虽然只认识了不到半日,但已然情感甚笃。”

“他回去后一直惦记着你。不惜送上一车厚礼,十两银子,每月五百文工钱,也要请你去裴府做玩伴。”

“你若不去,他甚至要来咱家寻你?”

听完崔老太太的复述。

崔岘轻咳一声,在全家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中,无辜点头:“是的,就是这样,很合理啊。”

这......合理吗?

崔老太太满脸茫然,甚至有点怀疑人生。

这事儿吧,听起来真的很玄乎邪门。

要是当事人并非自家小孙子,老太太甚至想说:那裴家少爷怕不是被人下降头诓骗了吧!

见一家人表情都晕晕乎乎,崔岘心情大好。

这样才对嘛。

总是苦兮兮的,动不动就抹眼泪,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解释完前后来龙去脉。

崔岘把裴府管家给的十两银子递给崔老太太:“祖母,这钱,您收下。父亲,大伯,还有......”

看了一眼旁边仍有泪意的崔钰,他继续说道:“还有阿兄,他们读书,都得用钱。这下,咱们不必为此发愁了,你们莫要再争吵。”

家中实在贫困。

是以大哥给的十两银子,崔岘没有拒绝。

但默默记在了心里。

崔岘一双稚嫩的手,捧着十两银子,递了过来。

老太太神情动容,但却实在伸不出手去接。

包括堂屋里的其余崔家人,也都沉默着不说话。

崔岘觉得有些奇怪,继续笑着说道:“祖母?快拿着呀。以后等我去了裴府,每个月还有五百文的月钱。咱家不仅能再供阿兄读书,饭桌上还能改善些伙食......祖母!你,你怎么哭了啊!”

崔老太太起先只是流眼泪。

后来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颤巍巍将崔岘搂入怀中,颤声道:“岘哥儿,好孩子。祖母这是高兴,也愧疚。先前祖母只让你阿兄去开蒙,没提让你去,你......你可曾怨恨祖母?”

崔岘伸出手,细细将祖母的眼泪擦拭干净:“家中情况,孙儿心中有数,为何要怨恨祖母?阿兄是长兄,理应先去读......”

这话并非客套。

崔岘满身学识,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心生怨愤。

何况他心中也有愧疚——占据了崔家一个孙子的身体,又有何道理,跟崔家另一位孙子争读书名额呢。

但没等崔岘把话说完。

崔钰微红着眼,颇有些强硬的说道:“我不去读书。”

崔岘笑着回看了他一眼。

而后,崔岘问崔老太太:“祖母,孙儿想问您,若是今日家里还有些余钱,您会送我和阿兄一起去开蒙吗?”

崔老太太回答的毫不犹豫:“当然。”

崔岘闻言就笑:“孙儿相信,您肯定会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先前祖母开口说让阿兄去开蒙的时候,甚至都没看孙儿一眼。孙儿就想,您开口说这话之前,得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得有多难受啊。”

崔老太太闻言,眼泪又有些忍不住了。

她何德何能,有这样乖的孙儿啊!

岘哥儿才八岁,寻常人家的孩子还在顽皮淘气,但他却已经懂事的让人心疼。

但岘哥儿越是懂事,崔老太太越是不能让他去做书童。

再苦不能苦孩子。

他们崔家是穷,但也没有穷到让八岁稚童外出做工赚钱的道理!

显然,其余崔家人也是这样想的。

大伯崔伯山率先说道:“岘哥儿,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但大伯不能同意你去做书童,你阿兄更不能拿着弟弟赚来的钱去读书。”

大伯母林氏闻言,也红着眼睛说道:“你大伯说的是,大伯母眼皮子浅,看到好东西就挪不开眼珠。不过岘哥儿你放心,大伯母看归看,心里还是有杆秤在。你才八岁,真拿了你的钱,大伯母出门都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崔仲渊、陈氏向兄长、长嫂投去感激的目光。

作为父母,他俩自然是不愿意儿子小小年纪去上工的。

等他们说完了,崔老太太拉着崔岘的手,笑道:“听到了吗,你大伯、大伯母说的对。这十两银子,还有外面那一车的东西,咱们都不能收,明日便退回去。”

“那管家是好意,态度也和煦。但裴家门第高,你年纪又太小,去了终究得看人脸色生活。”

崔岘听得很是感动。

但裴家,他是一定要去的。

他得从这个贫困的河西村走出去。

相比于循规蹈矩去学堂开蒙,少爷的书童这个角色,显然更适合他。

平时不会囿于学堂,有更多的活动空间,还能打着裴府少爷的名头,出去扯虎皮赚钱。

适当时候,跟着少爷读几天书。

接着对外给自己打造一个‘耳濡目染接触到书籍跟着少爷听几天课结果好家伙一听就懂一看就会一理解全对’的小天才神童人设。

后面的路就稳了。

因此,崔岘从祖母的怀中挣脱,当着全家人的面,一甩长衫,双膝跪地。

八岁稚童尚且年幼,但眉眼坚毅,腰身笔挺,如松如竹。

小小年纪,便自有其风骨。

“不,这裴家,孙儿要去。”

“一来,家中贫困缺钱,唯有继续读书科考,才能出人头地,苦尽甘来。”

“二来,裴府是举人之家,门风清贵,又诚意相邀,孙儿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崔岘跪在地上,看向全家人,认真道:“父亲、母亲、大伯、大伯母、祖母,我知你们心中所想。然,家贫,岘虽年幼,也想为这个家,尽一份心意。”

“河西村偏僻荒凉,我想走出去,去闯荡出一条自己的路。”

“孩儿生在崔家,万分庆幸,愿替家里分忧,延续祖辈荣耀,扛起光复崔家门楣的重担。”

他的嗓音稚嫩。

但一番话却掷地有声。

全家人听得震撼,怔怔无言的打量着崔岘,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崔老太太深受触动,颤声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祖母知道你志向远大,但正是因为如此,祖母才不舍得你给人家做书童啊。”

崔岘抬起头,黝黑的眸子格外清亮,笑道:“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做书童又有何妨?祖母,您且等着,看着。”

“孙儿日后,必定为自己、为咱们崔家,谋个璀璨将来。”

英雄不问出处。

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啊!

崔老太太笑着擦干净眼泪,神情既欣慰,又激动。

二十年了。

经历两个儿子不知道多少次落榜,她已经凉了的心和血,今日听完小孙儿一番话后,又热了起来。

正当崔岘思索着,该如何出人头地的时候。

“吃饭了!”

大伯母林氏在庖厨里喊道。

于是,一家人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堂屋陈旧的餐桌前坐下,眼巴巴等候着。

饭菜很简单。

粗粮菜窝头,清汤寡水的面汤。

一大盆没甚油水的炒荠菜,和一大盆凉拌马兰头。

而在这些菜的最中间,放着一大块熏腊肉。

肉质肥美,色泽浓郁,看起来和周围寒酸的菜色格格不入。

崔岘知道,这块肉,是家里的‘老演员’。

果然。

祖母老崔氏扫了一眼那块腊肉,眼睛里浮现出追忆:“你们祖父、曾祖父还活着的时候,家里顿顿鸡鸭鱼肉,好不风光奢侈。”

大伯崔伯山闻言立刻接话:“娘说的对,儿子和弟弟一定努力金榜题名,让娘以后日日都能好吃好喝、穿金戴银。”

大伯母林氏说道:“有娘操持家里,咱们细水长流,日子过得舒坦。

就算不吃这块腊肉,也是村子里人人都羡慕的呢。”

崔岘爹说道:“儿子小时候跟着我祖父、我爹吃多了肉,现在只想吃点清淡的。”

崔岘娘说道:“儿媳如今孕吐的厉害,瞧见这肉就难受。”

崔璇咽了咽口水,说道:“我......我一点都不馋!”

最后。

由崔家三代长孙,小崔钰板着脸做收尾总结:“这块腊肉,是祖母对我们的期盼与鞭策。

请祖母把腊肉收起来,留着以后日日鞭策孙儿上进,以复昔日家族门楣荣光。”

崔岘面无表情:“......”但凡你们把嘴角的哈喇子擦一擦,我都能信了你们说的鬼话。

呵,一大家子装货!

“好,不愧是我崔氏儿女!

有志气!”

听完一家人的话,崔老太太非常欣慰,吩咐林氏:“老大媳妇,把腊肉收起来吧。”

“哎!”

林氏应声,把腊肉熟练端回庖厨。

一大家子这才迫不及待开始吃早食。

崔岘吃的很痛苦。

菜窝头难以下咽,有些卡嗓子。

面汤跟水似的。

炒荠菜热了好几遍,味道很怪。

倒是那凉拌马兰头,清清脆脆的还算爽口。

但身处封建古代农家,能有口饭果腹已是幸事,哪有资格挑剔?

既来之,则安之吧。

饭后。

崔老太太擦了擦嘴,说道:“从明日起往后半月,家里每日晡食加三枚鸡蛋,老大老二各食一枚,余下一枚全家共食。”

晡食便是晚饭的意思。

崔家日子清贫,平时不见荤腥,连鸡蛋也很少吃。

家里鸡下的蛋,都拿去换钱了。

可听闻崔老太太这番‘改善伙食’的话,一家人非但没高兴,气氛反而紧绷起来。

崔岘心中了然。

再过半月,就是大梁王朝三年两次的院试。

大伯、父亲是童生,已经考过县试、府试,下一步便是参加院试考秀才。

那加食的鸡蛋,是崔老太太给即将参加科考的两个儿子滋补身体的。

但——掐指一算,这已经是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即将要参加的第七次院试了。

前面六次院试皆落榜,九年光阴如流水般蹉跎而过。

崔家也曾富贵过,为何仅小二十年光景,便家道中落,清贫至此?

还不是因为要同时供养着两个读书人呐!

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考了这么多年,浪费了这么多钱财,却始终考不中。

到现在家里日子越过越差,真的还要继续考下去吗?

两位儿媳妇脸带愁容。

崔仲渊眼神黯淡。

然而面对日日将‘桂榜高中、光复门楣’挂在嘴边的崔老太太,谁都不敢开口提‘不考了’。

大伯崔伯山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多谢娘体恤,这次院试,儿子一定中榜,给娘长脸!”

他都忘记这是自己第几次说类似的话了。

从十年前的踌躇满志,到如今心灰意懒,其中种种,实在心酸。

崔老太太仿佛半点没察觉到一家人的表情。

她满面笑容殷切:“莫要有压力,好好温书,好好考。

前几日你爹给我托梦,说你们兄弟二人,今年必定会中,娘对你俩有信心。”

她口中说着‘莫要有压力’。

可被这样殷切到近乎偏执的目光注视着,崔家老大老二只觉得喘不过来气般窒息。

最后,还是大伯母开口说了句‘相公、小叔该去温书了’。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各自回房读书。

而老崔氏,林氏,陈氏三个女人,则是去院子里织麻。

崔岘、崔钰、崔璇三个小的,负责帮忙做点收拢麻线的轻活儿。

农闲的时候,村里人都会囤些苎麻织成布,或用于自家裁衣裳,或拿去布庄换些银钱。

但苎麻布十分粗糙,属于市面上最便宜的布料。

卖不了几个钱。

对于如今贫困潦倒的崔家来说,可谓杯水车薪。

崔岘不甘囿于贫穷。

但他这具身体才八岁,短时间内很难迅速翻身。

在古代想要脱贫致富、提高社会地位,最有效的办法,肯定是科举走仕途。

但......想起即将再次参加科考的父亲和大伯,崔岘满心绝望。

至于原因么——白天过去,夜晚来临。

大伯母林氏结束织麻,做了一顿和早上相同难吃的饭。

一家人匆匆吃完。

崔老太太年纪大了,早早回房歇息。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的屋子里,先后点燃起油灯。

林氏、陈氏妯娌俩各自回屋,奉婆婆的命令,监督自己相公读书。

林氏在崔伯山旁边手持锥子。

陈氏则是把崔仲渊的头发绑在房梁垂下的麻绳上。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

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曰......”挑灯夜读的崔仲渊越读越困,哈欠连天,不自觉想要往案上趴。

突然,房梁垂落的绳子猛然收紧,头发狠狠往上扯。

疼的他困意全消,哭嚷道:“曰......哎呦我的娘!

疼死我啦!

曰......不曰了!

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要掉光了啊!”

另一间卧房里。

“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

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惟......我白日里明明已熟记于心,怎么一到晚上就忘了!”

大伯崔伯山崩溃道:“究竟惟什么,娘子,扎我!

快扎我!”

林氏哆嗦着一锥子扎到他大腿上。

大伯疼的脸色扭曲,却兴奋道:“我想起来了,是惟丙午朏!”

林氏颤声道:“惟......不对,扎,扎出血啦。”

大伯闻言低头去看,接着白眼一翻,晕了!

随后是大伯母、崔钰、崔璇的惊呼。

崔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满脸绝望。

脑海中响起的,是上辈子一首非常洗脑的魔性音乐: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大伯、父亲怕是没指望了。

这科举兴家的重担,还是得他自己来背负啊。

主卧房。

听着里屋两个儿子有气无力的读书声,崔老太太躺在床上,浑浊苍老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二十年了。

相公临死前狰狞嘶哑的声音,仍旧不眠不休在她耳边回荡:“哪怕倾尽家财,也要让伯山、仲渊读出个名堂,否则我死不瞑目!”

老天爷啊,求您开开眼。

让我们老崔家祖坟冒股青烟,出个文曲星吧!


最终,崔老太太还是同意了小孙子的请求。

三日后,将崔岘送往裴府。

与此同时,那十两银子,分作两份。

五两充公,用于贴补家里和钰哥儿读书。

另外五两,则是给了陈氏。

那一车厚礼,米面油蛋收起来,肉下锅煸熟了,留着以后慢慢吃。

而那两匹布,一匹放家里,另一匹由大伯母林氏带去县城,找裁缝铺加急,给崔岘赶制三套衣裳。

当天晚上。

大伯母急匆匆从县城归来,拒绝陈氏帮忙,自己忙活着炒了一大盆猪肉炒萝卜干,一大盆葱炒鸡蛋。

屋子里香飘四溢。

但就算是嘴馋如崔璇,都沉默着没动筷子。

因为她知道这顿肉是怎么来的——‘卖掉’阿弟换来的。

大伯母殷切给崔岘夹了满满一大碗肉,嗫嚅羞愧道:“岘哥儿,吃,多吃点。”

正如她自己所说,让八岁稚童外出务工,供自己儿子读书。

自诩崔家长媳的林氏,腰杆子都挺不直了。

但她这个长媳说了不算。

崔老太太一锤定音,明日就要先把钰哥儿送去县城顾夫子那里开蒙。

“够了,大伯母,我要吃不下了。”

崔岘看着冒尖儿的碗,连连摇头,并招呼众人:“阿姐,祖母,你们大家都吃啊。

对了,为什么不见阿兄?”

林氏看了一眼崔老太太,表情尴尬。

大伯则是闷声道:“躲在卧房里哭呢,不肯出来,我晚上再劝劝他。”

崔钰死活不肯去读书。

因为这个,向来懂事的他,下午已经闹过一场了。

他大声哭嚷,表示绝对不会拿卖阿弟的钱去读书。

但崔老太太心意已决,谁也拗不过。

听到大伯这样说,崔岘端起那碗肉:“我去劝吧。”

等崔岘走了。

堂屋饭桌上一片安静,谁也没出声。

片刻后,崔仲渊再也忍不住,靠在陈氏肩膀上悄悄抹眼泪。

他心疼儿子嘛。

若是崔岘被强行送去当书童,崔仲渊这个当爹的,绝对会站出来护住儿子。

可这次......是岘哥儿自己一心想去的。

先前崔岘那番‘英雄不问出处’的话,不仅打动了崔老太太,也打动了崔仲渊、陈氏夫妻俩。

儿子想外出闯荡,当父母的,哪有拦着不让的道理呢?

·大伯一家的卧房里。

崔钰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抱着膝盖默默流泪。

被子的一角被掀开,而后,另一个瘦小的人迅速钻了进来,用肩膀蹭了蹭崔钰的肩膀。

崔钰往侧边退。

那人便贴着他的肩膀,跟着他挪动,直到崔钰贴到墙角,退无可退。

接着,被子里传来一声崔岘戏谑的笑:“哎呀,哭鼻子啦?”

就这么一句话,莫名把崔钰给惹毛了。

他猛然掀开被子,红着眼怒道:“笑!

你还笑!

你知不知道世道险恶,就敢给人做书童?

安稳去读书开蒙,难道不比给人做......做......来得好!”

‘做仆从’三个字,崔钰甚至都没勇气说出口。

崔岘叹了口气:“我去读书,那你怎么办呢?”

崔钰几乎想也不想,道:“我是你兄长,就算要去做书童,那也是我去。

若裴家不肯要我,那我就回来,大不了同祖母一样,每日少食一顿饭,也能供你去读书。”

听到这话,崔岘心中动容,无限感慨。

他看向身旁模样稚嫩的崔钰,心想:原来兄长不仅仅是一种年纪,更是一种责任。

罢了罢了。

大哥、父母、祖母都认了,多一位‘兄长’又有何妨。

因此崔岘认真开口:“阿兄。”

崔钰闻言眼睛里浮现出希冀:“是不是后悔了?

阿弟,你今日那番话,打动了祖母。

你听兄长的,你现在去跟祖母说,说你不去裴家了,你想去读书开蒙。

你信我,祖母一定会同意的。”

不得不说,崔钰人虽年纪小,但很通透。

说话的同时,他急切的拉着崔岘,就要往外走。

但,崔岘没动。

崔钰回过头,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阿弟,算兄长求你!

我一想到自己要......要用‘卖掉’你的钱去读书,我心里就难受。”

他才九岁。

放在现代社会,还是懵懂顽童,父母手心里的宝贝疙瘩。

但生在封建古代农家,寒门清贫,早早被生活逼迫着,学会妥协退让,扛起兄长的责任,懂事到让人心酸。

“我已经决定好了,去裴家。

阿兄,这书,得你去读。

你我兄弟血脉相连,如同你不忍我去做仆从一样,我也同样不忍你去。

但终究是要有个人去的,对不对?”

崔岘笑着伸出拳头:“自家兄弟,不多说腻歪虚话。

来,我们碰一碰拳,做个兄弟约定。”

“不管我爹,你爹来日是否能中榜,但你我都须从现在起各自努力,兄弟齐心,来日顶峰相见,光耀崔氏一族门楣。”

崔钰不停摇头,拒绝出拳。

崔岘曾经在心里给崔钰这样一句评价:小小年纪,便有君子风范。

而君子,可欺之以方。

因此崔岘佯装难受,继续说道:“我虽决定去裴家做书童,但心里也忐忑难受,这个时候,本该兄长来安慰我,为何还要我来安慰你呢?

你去读书一事,既已成定局,阿兄难道连同我做个兄弟约定都不肯?”

果然,听完这话,崔钰红着眼妥协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两个稚嫩的拳头用力抵在一起。

“......好,兄长答应你。

我们兄弟,各自努力,来日顶峰相见,共同光耀崔氏一族门楣。”

陋室清贫,寒门穷困。

两个小小少年彼此对视,拳拳相撞。

无声,却有着无穷的力量。

第二天,崔钰是哭着离家的。

崔伯山带着准备好的束脩,陪儿子去县城顾夫子的私塾开蒙。

同样来开蒙的,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

老夫子将他们引入学堂,各自落座,每个座位上都有一卷书。

夫子说,书很珍贵,可以小心翻阅,看不懂没关系,以后就懂了。

夫子还说,这是人生的第一堂课,不着急识字,先各自想一想,究竟为什么读书。

其余的孩子或懵懂、或茫然,或挤眉弄眼开小差。

唯有崔钰坐在学堂里,先擦干净眼泪,又将手掌放在衣衫上,反复擦拭。

夫子有句话说错了。

这是他人生的第二堂课。

第一堂课,崔钰已经上过了,那堂课的内容残酷到令他绝望:牺牲掉阿弟,他才能坐在这里读书上课。

所以,从今以后,别人可以玩闹、可以走神、可以懈怠学问。

但唯独他崔钰不可以。

反复擦干净手的过程里,崔钰心想:为什么读书呢?

为了不牺牲阿弟,为了光耀崔家门楣,为了不再做泥巴腿子。

为了......为了所有泥巴腿子都能读上书,并且不必牺牲自家阿弟、阿妹。

书卷很大,大到数以千年来、数以万万人读了书,越读越觉得自己渺小。

书卷很小,小到它分明无穷浩瀚,却连个未开蒙稚童的心愿都无法实现。

崔钰此刻完全不知道,他立下的,是一个何等恢宏壮阔的愿景。

他的眼里只有桌上那卷书。

晨光熹微,倾洒进学堂。

被粗苎麻布衣裳磨蹭到通红、却干净的手,小心翼翼翻开桌面上的书卷。

是曰:开卷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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